“疗养院的医务人员什么时候过来？”
“九点钟。”,“那我们还有的是时间。”
银焰习惯性扣了扣食指。她手痒了，好射手都是子弹喂出来的，一天不练习射击，枪法就要退步，一个星期不练习射击，敌人都能看出差距来，让她不碰枪静躺两年，再开枪的时候炸膛都不稀奇。,她更担心的是，她本来就什么都不会，再把唯一的谋生手段忘掉……银焰的心思其实一直都很纤细，敏感而多疑，绝非她表现的那么乐天。简单来说，她需要有人陪她。否则她永远都不能安心。,蕾姬没事时就盯着她的手指，当然知道她想要什么。蕾姬并没有立刻答应，她的烧是退了，但是蕾姬仍然有顾忌。,“不许出门。”,蕾姬告诫她，断了她想在雪天跑步的念头。蕾姬穿上厚重的棉衣，走出家门，在雪地里一步一个脚印前进，走了整整两公里，沿途将各个射击靶上面落的雪抖落干净，并摆上罐头盒。银焰趴在窗户后面用低倍数的望远镜望着蕾姬，银焰没有用狙击镜，因为狙击镜和枪口只应该对准敌人，不应该对准搭档。永远都不能。,银焰想到这里，不禁开始托着下巴颏傻笑。这种生活挺好的，疗养院窗外就是靶场，是莫拉莱斯特意安排的结果。她此生遇到的所有和她能搭上关系的人都对她格外上心，是好是坏不论，换作普通人，可能会产生错觉，以为整个世界都围着自己转。但银焰不会，她在远离尘世的无人的疗养院里住了足有两年，她知道蕾姬就是她的全世界，而她本人，在这个世界里一文不值。,蕾姬又慢慢从雪地里走出来，银焰的视线追随着她，她浑身雪白，彼时未受璃璃色金影响的她头发是白的，衣服是白的，真亏银焰能从雪地里认出她。她察觉到银焰那过于火热的视线，用冰凉的手抚上银焰脸庞，试图让银焰冷却。当然是白费功夫，如果爱欲之火能有那么容易熄灭，如果她仅剩的生存意义也被剥夺……银焰在多年以后回想往事，她怎么可能活到今天？,
“你缺一双长筒靴。”银焰笑嘻嘻地摸着蕾姬贴在自己脸颊上的手，受过良好教育的她不喜欢占别人便宜，但蕾姬的例外。“我托人给你配一双，要最好的皮料，加绒加厚，中国产，不要俄国造，他们造的靴子太重。”,蕾姬拒绝。“不需要你的帮忙。”
注意到这句话的感情色彩似乎淡漠了点，蕾姬又补充，“我自己有办法，什么都不缺。”,银焰嘟嘴，蕾姬捏了捏她柔软的脸肉，放开她让她练习打靶去。银焰在屋里用木板搭了个射击平台，并把窗户玻璃卸掉一角。她们俩并排趴在平台上，蕾姬举着望远镜为她报告结果，这一趴就是半小时起步。狙击手的日常，无聊么？外人可能这么觉得，但她们都习惯了。,“室内外温差20度，注意修正下坠。”
“明白，话说真冷啊……”,银焰呼出一口白气，将旋钮微调了些。室内的高温会让火药燃烧更加迅猛，导致子弹出膛速度更快，但户外的冷空气密度大，子弹受阻力也就更大，两者相抵消，就像银焰用自己体表的温热去暖化蕾姬，呃，银焰又走神了……,“加快速度。结束后我把窗户安上。”,接着就没有人再说话。银焰依次射击1000米、1100米直到1500米的几个铁皮罐头，速度很快，平均不到两秒钟一发子弹，毕竟SVD的射速就是能有这么快。但是结果似乎不怎么令人满意，从1300米开始，银焰的表现就下滑得厉害，子弹沿着罐头边擦过去，不像前面几次罐头高高飞起来然后没入雪中。,“命中。命中。命中。脱靶。脱靶。脱靶。很不错了，倘若只用机枪弹，我也不过能打1300米而已。”,蕾姬如此安慰她。蕾姬没有说，为什么是1300米，因为SVD的原装PSO-1瞄准镜最高只能拧到1000米，然后用镜片上第四个V字分划作为参考，这是瞄准的极限。银焰自己手工给瞄准镜的转轮做过调整，理论上能打非常远，因此她很沮丧。,“……反正我的技术确实有退步。”
银焰爬到蕾姬背上，情绪不怎么高涨地来回蹭了蹭。这时候她倒不嫌冷也不急着去安窗户了。她意识到自己得面对事实，或许她该考虑提前退役？蕾姬肯定不可能放任她自暴自弃，于是蕾姬带着她站起来，抱了抱她，在她耳边说：
“时间还很充裕。”,当然充裕，银焰在这间疗养院住了两年，什么正事都不干，打靶打了两年，枪法磨炼到只能用“见鬼”来形容。莫拉莱斯如果在天有灵，见到未来轻轻松松打2000米的银焰不知道会怎么想。她和蕾姬已经在这条道路上走得太远，回不了头。,银焰逐渐咧开嘴，抱着蕾姬撒娇，导致收拾后续花了不少时间。打扫也是件辛苦活，蕾姬摆脱她之后又去了雪地里把罐头捡起来摆好，回来见银焰拿着笤帚慢悠悠地扫着地，想要过来，但是银焰怎么都不肯松手。,“你是客人，哪有主人让客人干家务活的道理。”
“原来我只算客人吗？”,蕾姬也学会了开玩笑，虽说仍是扑克脸。经她这么一提醒，银焰喔，意识到这么说确实让人寒心。银焰像只小猫一样，将脑袋凑过去送到蕾姬手心底下，呼噜呼噜求抚摸。蕾姬摸着她的头发，说：,“你长高了。”
“毕竟我们一年多没见了嘛，而且我还在发育期。”,银焰说话间完全没有自觉，其实她快十八岁了，早就过了发育期。蕾姬不置可否，继续揉着她的一头白毛，因为手感确实不错。或许手法粗鲁了些，弄痛了她，银焰却不躲，一双湿润的紫葡萄似的眼睛闪着点滴泪光，摄人心魄。只有在这种氛围里，蕾姬才真切地意识到，她已经是个大姑娘了。,蕾姬停下手上的动作，将她轻轻拥入怀中。她比蕾姬矮了些，又弯着身子，蕾姬能闻到她发间淡淡的紫丁香的味道。蕾姬想说点什么，但是很不巧，有人打破了这令人沉醉的氛围。,“……是医生们。”,电铃不合时宜地响起，蕾姬没有立刻去迎接，而是抱起了她的SVD，躲到半掩的窗帘后面。银焰也藏好，举着一只潜望镜看向几百米外。,“又是装甲车，现在医生和护士都成了这么危险的职业吗？”,银焰喃喃自语，来人已经回到了车上，或许是害怕被一枪爆头？但是那层装甲也给不了太多安全感。起初不知是哪位“天才”，想出了把防空载具和运输载具合二为一的主意，尽管后来这个脑子进水的设计师被战时重组的NKVD送去了古拉格，标准型半履带车也被加厚装甲，弃用履带、恢复轮动，奈何基准实在太低（堪比二战水平），再改也好不到哪去。盟军也不会轻易松动军备限制，俄国设计师只能装甲和口径二选一，其成果就是“猛虎”这种不伦不类的怪物。,“让你对付己方的装甲车，你会怎么做？”,蕾姬询问她一个相当荒诞的问题。银焰思索着，咬紧下唇，给出了回答。第一发是关键，换装穿甲爆破弹，击杀炮手位，首先解决12.7mm德什卡重机枪。谢天谢地这玩意的23mm口径防空炮不能平射，否则暴露位置之后连收尸都省了。,“我还留着几枚穿甲弹，或许够。省着用吧。”,银焰说，其实也就是说说，不会有用到的机会。这招对付另一个时间线上的通古斯卡防空系统就不灵了。让7.62mm的SVD去反载具本身就是个白痴主意，为此SVD的缠距还从320mm一路砍到适配穿甲燃烧弹的240mm，对狙击手而言可谓得不偿失。,“真羡慕老爹啊，他的弹药配给都是最顶级的……”
银焰口中的老爹，不是莫拉莱斯，而是她另一位养父。要是换成他，哪还用瞄准，7.62*54R魔改到卡拉什尼科夫都认不出来的AKM往那边一扫，30发弹匣全是穿甲燃烧爆破弹，装甲厚如女娲也受不了啊，要她们这些狙击手还有何用？,蕾姬没有说话。那个人的话题在莫斯科是绝对禁忌，没人敢试探。鲍里斯·鲍里索维奇同志是英勇的，是无畏的，却也是不幸的。他的死令全体苏维埃人民沉痛万分，也令某些人一辈子活在阴影之中。,如此思考着，蕾姬觉察到银焰碰了碰她的手。抬头一看，银焰是想牵手，那双紫水晶蕴含的感情是那么殷切而易懂，或许尚未达到爱慕的程度，但只要给予时间……,蕾姬躲开她的手，在前面开路，准备徒步走过去。牵手当然是妄想，她们是军人，并排走容易被打黑枪。银焰能理解，所以只是鼓起了脸颊，低落但是顺从地跟着。沿着大路的地下供热管道融化了地表的积雪，不怎么冷。银焰盯着蕾姬的棉靴，漫无目的地发散思维，很难猜银焰究竟在想什么，其实银焰自己也搞不清楚。,“到了。”,蕾姬停下脚步，不让银焰再往前走。她也走不掉，疗养院大门被数道铁链锁着，周围是高墙电网，银焰心想就差几个端着枪的警卫了。——其实不缺，对吗？,装甲车车门打开，走下来几个医生和护士。为首的医生迎上前，隔着铁门和蕾姬热情地打招呼，甚至还想和蕾姬握手。蕾姬连银焰都不给通融，又怎么可能和他握手。他也不尴尬，相当自来熟：,“您好，您好……居然换成您了啊？这可真巧。”,蕾姬微微点头，没说话。她拿钥匙解开大门铁链，然后别的医生护士推开大门，蕾姬抱着枪在旁边盯着。开门之后，这些人貌似想躲回车上，蕾姬于是说：,“院内禁止停车。”,“这个，抱歉，我们还有仪器在车上，您看能不能……”,蕾姬还没说完，慢悠悠地补充一句：
“装甲车可以进。”,意思是轿车就免了，反正没人傻到开轿车来这里找死，天知道路上有没有埋地雷。银焰在他们谈话的时候，躲到蕾姬身后保持绝对安静和低调。狙击手最需要耐得住性子，她不会有任何小动作，但是眼神始终在高墙和电网之间来回游移，这片小小的天地属于她和蕾姬，如今被外人闯入，她很不安。,“那么，按惯例我来介绍，”医生主动找上了银焰，露出和蔼的笑容，“我是……”,“不用介绍。”
银焰抱着SVD，低头看着自己的双脚。她态度粗鲁地打断了医生的自我介绍。按理说她不该这么无礼的，因为她好歹算是一名接受过良好教育的淑女。她没正经上过学，社会是个大学校，教会了她如何与形形色色的人相处。她什么都明白，但她就是做不到。,“我的职业要求我不和人过多接触，我们也不是朋友，就这样吧。”,银焰说，迄今为止她只有两个朋友，一个是她的巴格师，另一个……或许该说半个，名叫瓦伦缇娜·雷沃列夫娜。这份友情从最开始就走到了悬崖边缘，岌岌可危。其实她和菲德尔·亚历杭德罗的关系也不错，但对方是长辈，而且更多是看在莫拉莱斯的面子上照顾她。——这么一算，她根本就没朋友。,蕾姬无声地叹气。没办法，狙击手本来就难以交到朋友，就算有也多半是从搭档发展而来。但是银焰从小就一直跟在父亲身边，换句话说她连正式搭档都没有。,“请原谅她。她的防御心理很强。”蕾姬揉揉她的脑袋对医生说。原本不善言辞的蕾姬居然有朝一日也会站出来为别人圆场，只能说凡事都是对比出来的。,医生哈哈大笑，“没关系，我了解前因后果，这点心胸都没有，我也不用当这个精神科主治医师了，您说呢？何塞·阿尔卡迪奥选择了您，您也该学着适应了吧？”,蕾姬予以的回应则是，挺直腰杆。她那贫瘠的胸脯隔着厚棉衣根本就看不出来，但这并不影响她的骄傲。她可以容忍别人诋毁她的人格，外行批评她的枪法她也最多一笑了之，唯独对于银焰，她倾注了全部心血的、情同姐妹却不甘止步于姐妹、她此生最爱也是唯一的爱人，她绝不会退让半分。,“何塞·阿尔卡迪奥不会比我照顾得更好。”,银焰眼中有凶光闪过，在场其他人包括蕾姬都没有察觉。年轻的哈萨克狙击手不相信任何人，包括她的巴格师……包括何塞·阿尔卡迪奥·莫拉莱斯和鲍里斯·鲍里索维奇·鲍里索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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