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性瘾 #2,性瘾 21~40

[db:作者] 2025-09-19 19:34 p站小说 4900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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性瘾 2025.3.15
21~40

注释:
①出身编号,即现实中曾用的家庭出身代码(GB/T 4765-1984),用于户籍管理。该标准文件于1984年颁布,2004年废除。共45类。10开头编号是干部家庭出身。
  ②长沙方言,大意为“蠢货,没用的东西”。
  ③该曲原型为Buffalo Sringfield乐队1966年发布的单曲For What It's Worth。一个小neta。

  二十一
  旧居民楼的楼梯间里响了三下敲门声,从五楼向下流动,汇入风中。楼道感应灯熄灭了,还没有人来开门。刘琳抬起手,准备再次敲击。
  门开了。
  一个穿着睡衣的中年男人开的门。一个中年女人站在他身后,可能是他的妻子,正把视线抛过他的肩膀,向门外好奇地张望着。
  “琳伢子。”男人后退了几步,从鞋柜里拿出拖鞋。
  “是小刘?”女人问道。
  “阿姨,是我。”刘琳带着善意笑了一下,像是女人的女儿。她把一袋水果放在鞋柜置物板上。“有点急,没带点别的过来。”
  “没必要。”男人把刘琳请进家里。他的妻子去泡茶了。
  “本来是想昨天来找您的,但是太晚了。”刘琳坐在木沙发上,两手搓了几下,驱赶被带进屋子的寒冷空气。她掀起烤火桌的绒被,盖住裤腿。“有件事想要麻烦一下您,不知道王叔叔有没有认识的人方便介绍。”
  “是急事?”男人穿着睡衣的妻子端来两个塑料杯。茶叶在杯子里上下浮动,她捏着杯沿,装了热水的塑料杯已经软了。
  “算是。”刘琳接过塑料杯,放在桌子上。“其实我应该早点找您。”
  “碰上什么事了?”
  “您能不能帮我查个人?”
  “谁?”男人眨了几下眼睛。
  “一个做生意的。”刘琳说。“他可能是现役军官。”
  “军队三年前已经禁止经商了。”男人回答道,喝了一口茶。“有人这么跟你说的吗?”
  “一个海军的人。”刘琳说。“您看能不能帮忙查一下他的身份。我会把我知道的资料都给您。”
  “地方民兵是查不到海军的信息的。查武警的可以”男人说。“而且我退休之后就没再去民兵大队了。”
  “我知道。”刘琳说。“所以我不打算查他的军籍。您可以帮我介绍公安档案的人吗?我和他们接触的不是很多。”
  “你只打算查他的公安档案吗?”
  “对。”刘琳点点头。“按理来说,他已经退役了,档案会转到地方。我在检察院不打报告只能查到户籍和工作变动。”
  “我知道了。我告诉你个人,是丝茅冲派出所的。你去找他,他会帮你调出那人的档案,如果有武装部档案你也可以问问他。”男人点了一支烟,被妻子训斥几句后笑了起来。“我会跟他打个招呼,到时候你直接去找他就好了。”
  “谢谢叔叔。”刘琳接过男人递来的烟。
  “少抽点,别学他。”女人给刘琳倒上水。“现在男的都不喜欢抽烟的女孩子。”
  “没事的,我很少抽。”刘琳对女人的劝告回应道。
  “琳伢子。”男人往烟灰缸点了点烟灰。“过段时间我儿子毕业了,想回来工作。我在想要不要先给他找个单位实习。”
  “早点实习挺好的。”刘琳赞同地点点头。“弟弟是明年毕业吗?”
  “是啊。”男人说。“当时选专业还参考了你的意见。”
  “我记得,是城市管理。”刘琳说。“我有个朋友是做工程的,可以问问他。”
  “好,那就辛苦你了。等他放假回来让他去跟你学习一下。”
  “好的。”刘琳把烟灭了,没有抽下一根。
  
  二十二
  老旧CRT显示器闪着蓝光,扫描线穿过屏幕,从一侧边框出现,然后隐入另一侧边框。屏幕人像加载缓慢,像素点从顶端变化,向下滑落,如同从屋顶倾倒的油漆。已经三个小时了,刘琳还是没有找到黄长岳的脸。
  “你确定他叫黄长岳吗?”一个肥胖的中年警察坐在显示器前,身上的绿色警服已经褪色了。肩上没有挂警衔。“有没有别的信息,换别的检索方式查查。”
  “退役军人呢?”刘琳说。“去年我才查到过他的,在检察院我就能查到他了,只是没有其它信息。”
  “检察院的服务器有问题。”警察敲了几下键盘。“不准。很多检索结果都不准,可能还在用一代身份证的数据。”
  “哦。”刘琳点点头。她坐在警察旁边,一只手压在冰冷的金属操作台上。键盘的塑料外壳保护着脆弱的电子元件,电流通过的线路在外壳下嗡鸣,散发微弱热量。
  “他是海军的人,应该就是下半年退伍的。现在可能在做商贸方面的事。”刘琳说。
  “有个海军中校。长沙很少有海军退役的人来。”警察敲击回车,打开了检索目录里的档案。
  “应该是他。”刘琳侧过头,等待人像出现在屏幕中央。档案下的出身编号是10①。
  “上面写的是金湘庭,不是黄长岳。”警察指了指屏幕下方已经出现的姓名和身份证号。“不是你记错了,就是他改名了。而且他不是本地的,东北朝鲜族。”
  不甚熟悉的人脸出现在屏幕上,模糊。老旧显示器显示像素很低,黄长岳的脸像是一块污渍,印在闪烁的电子火花表面。
  “是他。”刘琳小声喃喃道。“他改名了。”
  “退伍军人的档案我不可能拿出来给你,要和武装部申请才行。”警察打了个哈欠,问道。“你要不要和武装部申请?”
  “不用了。”刘琳说。“我看一眼就行。”她记下黄长岳的档案变更时间戳。身份证号她半年前检索到过,没有记住。
  关于黄长岳的又一块拼图。刘琳就像快要退休的老法医,轻车熟路地拼凑关于黄长岳的信息骸骨。他的信息实在是太少了,或者说关于黄长岳本人的信息太少了。
  她把下午记下的档案信息写上复印纸,逐一贴在客厅白板上。白板一角贴着黄长岳的脸,从一家国有企业历史镜像网页找到的工作照。那是所有线索的起点。一家广东国资委注资的香港咨询公司。
  海外安保、医疗服务、劳务市场……一家大企业的子公司。可是刘琳却从来没有听过它的名字。香港保能。
  在花费一个星期理清楚这条线索究竟导向何方后,刘琳才意识到这家公司是一个沉默而庞大的枢纽。臃肿的现金流躯体隐藏在信息海洋下,用特定频段的信号发出指令。
  就此打住。刘琳看向白板底端,她一直很清醒,自己要找的人是黄长岳。她叉着腰站在白板前,注意到自己曾获得的另一条线索。那条线索被放在了白板底端,最不起眼的位置,被一条红色油性笔的线条压在下面。
  “美国国会通过2029年第十七批个人制裁名单”
  刘琳半蹲在白板前,捏起简报一角。她忘记这份打印好的简报为什么会出现在这里了。她往里面翻了几页,看到一个名字被打上红圈。
  “道格拉斯·福克斯——恐怖主义”
  亚裔,收受朝鲜联邦安全活动资金,在旧金山出入境。
  刘琳想起黄长岳说过的话。像是发现了一个无关紧要的彩蛋,她直起身子,放下手里的简报。那是“道格拉斯·福克斯”,不是黄长岳。
  无奈地笑了几声。线索就在那里,可是一切却戛然而止。
  天色渐晚,灰墙越过阳台,覆盖客厅。她没有开灯,坐回沙发上,看着满面白板,略带遗憾地欣赏自己的杰作。
  
  二十三
  年后下了一场雪,从年初五下到年初六。雪不是很大,没有多少积雪。雪很快就融了,残雪挂着尘埃,渗入冰芯。下雪那天晚上,刘琳回了自己家。从除夕到初五几乎是一场延续了六天的审判。她的父母依旧怒气未消,对她离开检察院的行为恼火。刘琳也没多做辩解。
  不过,就算真的是审判,又能怎么样呢?刘琳打开客厅的灯,仿佛已经很久没有回家了。她开了一听啤酒,瘫在沙发上。想到自己已经摆脱了被噩梦缠绕的生活,再也不用考虑时刻盯着检察院的那些眼睛,她不禁笑出了声。
  就算离开检察院,她一样能活下去,甚至活得很好。世界上不只有长沙,世界上还有很多地方能给她赏饭吃。想到这里,刘琳如释重负。不管怎么样,爸妈还有刘琅,不是吗?她会做得比自己好,不会睡眠不足,没心没肺。
  第二天,她接到了母亲的电话。昨晚,刘琳的父亲在家中被逮捕。
  预言成真。以她未曾预料的方式。
  
  二十四
  刘琳推开父亲卧室的门,空的。几件衣服搭在床边,被子上放在一叠衣架。她关上门,回到客厅。
  母亲正搬出一本电话黄页,茶几上垒了一堆复印纸,上面写着一列人名和固定电话。刘琳看了一眼默不作声的母亲,抬头面向刘琅的房门。
  那里以前也是她的房间。
  刘琅在床上翻了个身,把被子卷到一边。
  今天看上去和以往并无区别,平常的一天。
  “妈,爷昨天说了什么吗?”
  “冇。”
  母亲头也没抬,回答道。
  刘琳看着在床上翻身的刘琅,四肢变得无力,脑袋在一瞬间变得空空荡荡。她感到一阵眩晕。窗外阳光惨白,就连太阳本身也足够寒冷。
  “起来。”
  刘琅抓紧被子,蒙住半个脑袋。
  “起来。”
  刘琳走到床边,抓住被子一角,扯了几下。被子上只是多了几道皱褶。她本想继续这场对峙,刘琅没有反应,甚至没有伸出手拉拽被扯向床边的被子。
  “等下子跟我出去一趟。”刘琳看着被子开始蠕动,又恢复平静。“我们十点钟出去,我在客厅等你。”
  刘琳坐在木沙发上,上了油漆的木料很冷,布满划痕的扶手仿佛故意杀人案卷宗里被毁容的尸体。刘琳一只手搭着扶手,歪斜身体,看向正前方的电视机屏幕。
  目光呆滞,思绪被黑色屏幕吸收,和入射客厅的阳光一样,不知去向。她看着自己的身体变成皮影戏幕布下的影子,只能看着这一切有条不紊地发生。刘琳搭起手,手肘撑住扶手,稍微直起身子。她看着母亲坐在另一张沙发上,依旧埋头在电话黄页里。
  “妈。”刘琳喊了一声。母亲没有回应她。“娘!”
  “么子?”母亲抬起头,眼中布满血丝。她没好气地应了一句,瞪着刘琳。“你要何解?”
  “圆子他们都知道这件事吗?”刘琳说。“我姑姑叔叔他们。”
  “不晓得。”母亲说。“你问下他们。”
  “哦。”刘琳郁闷地看着母亲。电话黄页,那只能是自我安慰而已。“你跟他们讲了没?”
  “冇。”
  “哦。”刘琳沉默一会。“我会去见他们。”她转头对刘琅敞开的房门喊道:“我九点半叫你。”
  
  二十五
  午后,阳光惨白。刘琳起身,揉了一下手指关节。办公室里的亲戚们没有再说什么,让他们从喋喋不休到噤若寒蝉只需要半个小时。比刘琳预料的要快。她的脸没入房间阴影里,贴着白灰脱落的墙壁,仿佛能闻见新春佳节萌发的霉味。
  几个父亲那边的亲戚先出了办公室,看上去对过去半个小时里自己听见的事感到失落。刘琳看着自己唯一一个堂兄出了门,却没有走向楼梯口,而是闪进走廊里。他会在那边等着,等着自己落单。刘琳想到。他要做什么?趁着时候骗我一笔钱吗?她侧过脑袋,看着眼前的墙壁。
  等办公室里的亲戚们都离开后,刘琳看向自己的桌子边,刘琅还坐在那里,百无聊赖地拨弄自己的手指。
  “起来。”刘琳说。她关上门,似乎透过磨砂玻璃能看见门口堂兄的影子。
  刘琅没有回应,微微抬起下巴,瞪了刘琅一眼。
  “你这样解决不了任何事情。”刘琳低声说道。她缓缓走到刘琅身后。“现在你可以发脾气。但是过一会,我们还是要解决这事。”她想了一会,弯下腰,有些厌恶地贴近刘琅耳边。“不管你是讨厌我还是喜欢我,我们还是要想办法解决问题。”
  两人在办公室里沉默一会,刘琳也坐回了父亲的靠椅上。很软,很舒服。屁股下的椅子皮料已经磨损了,上一次坐上这张椅子还是自己刚上小学的时候。那时候这张椅子还很新,自己还是家里唯一的焦点。
  父亲每天就在这张椅子上,一次次拨动座机按键。他的声音通过电话线里的金属丝,溶解在电流里,传递到长沙,甚至是湖南的一些实权人物家里。
  他的声音总能让一些人重获新生。在一些人看来,只要他愿意,甚至能让坟墓里的尸体复活。
  可是现在,他的声音并不在这里。没人知道他去了什么地方,甚至连父亲自己也不知道。只有当他在这间办公室时,他才能救自己。
  也许是这间办公室的力量,而不是他的功劳。他只不过是这间小小房间的傀儡,也许某个时候触怒了墙壁转角的霉点,现在,报应来了。
  “我们要去哪?”
  “去外面。”刘琳看着起身挡住窗外阳光的刘琅,把手支在扶手上,抵着下巴说道。“在哪都行,不在这里就好。”
  
  二十六
  刘思圆站在门口,手指向刘琳。
  她扶着额头,没有看向刘琅,也没有直面堂兄的指责。
  “你告诉我,那东西你究竟扔哪里了?”刘思圆的声音越来越大,看上去怒气冲冲。,实际上也只是看上去而已。尽管没有细看刘思圆胖了一圈的脸,但是刘琳还是能猜到堂兄现在一定是竭尽全力奚落自己。
  他关心刘琳的父亲,他的叔叔吗?想到这里,刘琳有些想发作,扶着额头的手指弹动一下,几乎要在下个瞬间握成拳头。她微微抬头,移开遮住刘思圆目光的手掌,瞟了一眼果真是在奚落自己的堂兄。几秒钟后,办公室里依旧是刘思圆的声音,她什么也没说,只是把手掌移回眉毛上方。
  是的,没有必要和这种一事无成的蠢货较真。只有在他自己出去找到一份工作后,自己才需要像对待一个人一样对待他。刘琳在心底默默劝诫道。事已至此,和一个快30岁还在打流的人争论,只会让自己更加难受。
  “现在好了,全他妈完了。”刘思圆收起手指,看了一眼缩在办公室角落里的刘琅。即使他并没有打算指责刘琅的想法,但他最初的动静还是把刘琅丢进了困惑中。“看到没,你姐干的好事,左耳朵进右耳朵出的猪嬲的,没寸用的东西。”②
  “还有什么事吗?”刘琳深吸一口气,靠在椅背上,双手合拢,冷漠地看着刘思圆。“没什么事等有消息了我会告诉你。”
  
  二十七
  小餐馆里的服务员是老板娘的儿子,看上去应该十岁左右,正把一盆饭端到桌上。刘琳推了一下放在桌缘的餐盘,给饭盆腾出位置。她看了一眼小孩,随即垂下眼睛,继续机械地吞咽碗里的食物。喉咙数次颤抖后,幽怨的叹息已经在喉咙里打转了。
  “爷老子的钱要不要取出来?”刘琅伸手给碗里盛饭。“圆子说的黑料是什么?”她抬眼看向刘琳,看见姐姐正艰难地颤动喉咙。
  “回去再说。”刘琳手里的筷子动了几下,没有夹菜,依旧立在碗里。她撑住脑袋,目光落在桌子底下的垃圾桶里。看着刚换上的垃圾袋出了神。她想,空空荡荡的垃圾袋里总有自己的一席之地。
  “和爷老子有关吗?圆子为什么要那样说你。”刘琅不依不饶,她边往嘴里塞东西,边追问道。“有什么现在不能说的?”
  “那东西……”刘琳斜着眼睛,盯了刘琅一眼。“你别管。”
  “我要知道那是什么,我又不是小孩子。我都在爸办公室里干过活了,我能知道那是什么。”
  “你在那里的活都是我给你干的。”刘琳冷笑一声。“几个电话能解决的事,我都给你挑好了。”
  “现在这种事,不也是几个电话就能解决的吗?”刘琅争锋相对地说道。“找爸的那几个朋友,找他们帮忙,到时候还他们人情就好了。说不定,他们帮完我们还倒欠我们人情呢。”
  “闭嘴。”刘琳白了妹妹一眼,欲言又止。“吃饭。”
  “说好了,我也要知道那个黑料是什么。爷老子为什么会被带走。”
  刘琳没有回应,只是低下头,继续吃饭。真是痛苦啊,就连食道都失去控制了。刘琳愈发惶恐,刚刚嚼碎的食物堵在喉咙里,怎么也下不去。脑袋里反反复复都是堂哥的质问,沿着血管在身体里发动一场大串联。血液都被送上大脑,脑袋是不缺氧了,胃又痉挛起来,喉咙一动不动,要被噎死了。她微微仰头,昂着下巴,才让嘴里的东西勉强滑入食道。心底像是烧了起来,挠着胃,挠着肝。又是那股厌恶导致的呕吐冲动,每次都是这样,只要一紧张……
  刘琳闭上嘴,咬紧牙关,抬手捂住嘴。眼前突然蒙上一层雾,泪水聚集在眼角。过了几秒,确保喉咙里的东西彻底下肚,小腹传来针扎般的刺痛,她才喘着气挪开手。刘琅听见姐姐的喘息,面带困惑地看了一眼刘琳,看到刘琳的眼睛有些泛红。
  “姐,怎么了?”她怯生生地问道,似乎是怀疑自己刚才的追问导致了刘琳的异样。“你没事吧?”
  “没事,刘琳摆摆手。”看着妹妹示弱般的询问,她有些想笑。“吃吧,吃完了赶紧回去。对了,爷老子的钱……先别动。别碰他账户。”
  “嗯。”刘琅点点头,完全听从刘琳的决定。
  回家的时候,恰好是午后,路上本该没什么车。然而初七是返程高峰的开始,涌入市里的车流迟滞了刘琳回家的速度。看着望不到的红灯,窗外阳光明媚,甚至有些刺眼。这几年,春节期间总有几天会莫名升温,甚至热到让人想换上短袖,就像到了夏天。刘琳拉下遮阳板,看到一根夹在化妆镜边的香烟。她摘下烟头,看了一眼,是芙蓉王。
  刘琅也注意到刘琳手里的烟,她没说什么,只是侧过头,看向窗外。不久,车停在红灯前,她就听到驾驶座边传来电机马达的嗡鸣。她悄悄回头,看到刘琳正在扶手箱里翻找什么。趁刘琳没有抬头,刘琅再次把目光投向窗外。她已经猜到刘琳要做什么了。
  过了一会,脑后传来打火装置的咔嚓声,眼前的玻璃窗上仿佛立刻倒映着一个微弱的火苗。刘琅似乎已经闻见了烟味,但她并没有开窗,继续装着一副毫不知情的模样。出乎意料,眼前的窗户降下。刘琳替她开了窗。
  “那个东西,里面装着爷的犯罪记录。”刘琳手腕搭在车窗边,手指敲击烟卷,弹下烟灰。“圆子年前就给我拿过一份,全都装在一个文件袋里。他要我给爷老子。”说完,她把烟叼在嘴里,等鼻腔里被烟草气味填满,她才继续说道。“我没给爷老子。”
  “爷只是帮别人一些忙而已,他怎么可能会有犯罪记录。”刘琅小声争辩道。“他只是给别人打些电话,替别人解决麻烦,赚点人情而已。”
  刘琳像是没有听见刘琅的话,依旧按照自己的思绪说道。“半年前他给过我那东西,我没给爷老子。年前那几天他又给了我,那时候那些黑料已经变得越来越多了。我还是没给爷老子。”
  听见刘琳的话,刘琅猛地转过头,狠狠地瞪着刘琳。她没说什么,只是怒视刘琳,她从未听说过这些。当她知道发生了什么的时候,父亲已经被带走了。而这场闹剧此前已经铺垫了半年,和她同住一个多月的姐姐正是闹剧全程的见证人。她却什么也不知道,就像话剧谢幕时才迟迟赶到的观众。她被骗了,被姐姐这个掌握着家业大门的售票员骗了。刘琅自认自己早该知道发生了什么。
  “爷到底做了什么?”过了一会,刘琅开口问道,声音从未如此低沉,以至于音节变得断断续续,像是齿轮缓慢滑行。“爷没明目张胆地犯过事。”
  “我不知道。”刘琳说完,木讷地把烟塞进嘴里,烟卷快要燃尽了,火星正在滤嘴边徘徊。
  “你拿过两次那东西,你不知道吗?”刘琅的拳头砸在车门饰板上,她稳住气息,试图让自己的声音变得平稳。“就连拆开文件袋都做不到吗?还是你根本就不想看?”
  刘琳从扶手箱前拿起一瓶快要喝完的水,把烟头丢进水瓶里。她没有回答刘琅,心脏噗噗直跳,嘴里满是烧心的烟草味。
  “你说话啊!”
  “我没看过。”刘琳小声回答道。
  “到底是哪出问题了?”刘琅低下头,手指扣住车窗按钮。车窗隔绝了外界内燃机的轰鸣,取而代之的是窗下啜泣。
  “我会搞清楚发生了什么的。”刘琳看了一眼刘琅,发现妹妹依旧盯着自己。她躲闪着看向车前,手腕搭在方向盘上。牙齿咬住指甲,吮吸残留在指头上的烟味。“我也会让爷老子出来的。”
  “他又没干犯法的事。”
  听着刘琅底气不足的怒骂,刘琳忽然间感觉有些荒诞。她不怀疑妹妹的智商,但刘琅的话,只是自欺欺人而已。作为家里的两个女儿,她想,刘琅和自己一样清楚二十多年来是什么让一家人一个接一个买了房买了车。亲戚们找老婆给的彩礼,找老公出的嫁妆,绝不可能全部来自运输车队和粮油批发。家里除了几岁的小孩,谁都清楚怎么回事。
  想到这里,刘琳控制不住自己,几乎要大笑起来。真是因果循环,报应不爽。她别过脑袋,不想让妹妹看见自己嘴角隐秘的嘲笑。
  
  二十八
  刘琳拨打电话大约半分钟后,对方接听了。
  “喂?您是刘琳吗?”
  刘琳凑近手机边,回答道。“是我。”
  双方沉默一阵,刘琳听见对方似乎在说些什么。是幻听,过了几秒,对方说话了。
  “我听说了。我打算去找你见一面,什么时候有空?”
  “制药厂老仓库,现在的C栋,五楼办公室。我明天上午在那。你到了之后问一楼看门的,就说找我。他们会带你来的。”刘琳说道。“如果没什么事,就挂了。再见,黄先生。”
  
  二十九
  黄长岳是被刘琳的三个远亲送上楼的。刘琳能想到,四个人挤在狭小的旧电梯里,黄长岳被堵在电梯角落,通往电梯外的路被堵住了。有人给黄长岳开了门,他手上担着外套。就像之前那样,他还是穿着短袖衬衫。看起来和上一次见面时没太大区别。
  刘琳朝门口的远亲挥挥手指,示意对方把门带上。门关上时门锁的咔嗒声让黄长岳猛地回过头。看到只是门把手转了一下,他才安心地回过头,站在门边。
  “那事儿我听说了。”他走向办公桌前,把外套搭在刘琳对面的椅背上。“事情和我们想的不太一样。”
  “哪里不一样?”刘琳窝在宽大的办公椅中央,本就只有湖南平均水准的身高的身躯显得有些娇小。“说吧。”她支起手,双手合拢,冷眼盯着黄长岳。
  “你爸被带走和黑料没什么关系,但是他被带走的原因我应该和你提到过。”黄长岳一只手搭在扶手上,手掌按压腰侧。
  刘琳一言不发,仍旧看着黄长岳,等待对方继续说下去。
  “你记得我说过你家的粮油运输那事儿吧?我是说合法的那部分生意。”黄长岳斜着身子,面色变得有些难看,他支开手肘,把腰依在扶手上。“我对你家生意不怎么了解,我只知道合法那部分是什么。问题就出在那里。”
  “合法的那部分,是怎么出问题的?”刘琳眉头下压,眼珠转了一下,直直刺进黄长岳的目光。
  “你们有几辆车经常跑湛江的路线,对吗?从湛江送肉过来,猪肉,香港冻肉,对不对?”黄长岳说到一半开始喘气。“你看看,你们家应该是有记录的。”
  “我知道。”刘琳看着黄长岳有些痛苦的样子,松了眉头。“你说的那条线路,是我一个亲戚管的。”
  “行,那条线路……”黄长岳紧闭双眼,用力眨了几下。他捂住眼睛,嘴唇微张,身体在椅子里扭动几下。“让我缓一下,我现在脑袋里面很乱。”
  “嗯。”刘琳打开抽屉,拿出自己昨天翻找到的车队时刻表。“你要说的东西,说不定在这里面。”
  “不。不是这些。”黄长岳看了一眼桌上厚重的封皮册,摇摇头。过了一会,他又问道。“这是合法的?还是不合法的那部分?”
  “我们家,只有……”刘琳一字一顿,像是威胁般申明道。“只有合法的产业。”
  “哦。”黄长岳心不在焉地点点头,他深吸一口气,想要撑起身体。“谁负责的那条线路?谁和湛江的人具体对接的?除了司机。”他突然问道,依旧上气不接下气。
  “我一个亲戚。”
  “我知道。”不知怎么的,黄长岳脸上出现一线愠意。“我问的是——哪个亲戚?他叫什么?”
  “我一个堂哥。”
  “嗯。”黄长岳点点头。“没事。他会知道车里拉的什么吗?他知不知道那些肉怎么来的?”黄长岳闭上嘴,没等刘琳说话,他就自言自语答道。“你们全家人都知道那些肉是怎么来的。”
  “我们只负责送东西,订单是那些大公司下的。只要有证件,路上不出问题,就不是我们的责任。”
  “嗯。”黄长岳沉默一阵,面色苍白。“这样吧,事儿现在还不太明朗。我会关注的。你能不能查查你家的账?就查湛江那条线的。”
  “事情为什么会不清楚?”刘琳咽了一口口水,把手搭在桌子上,身体前倾。她一字一顿温问道。“你说过,会把所有事解释清楚。”
  黄长岳皱了下眉头,有些困惑地看着刘琳。他抬手指着自己,嘴里像是要发出什么声音。
  “你们都没有说,那份黑料,是从哪来的。”刘琳说。“到现在为止,我还没看过那东西到底是什么。”
  “你的意思是,你要知道那是什么,对吗?”
  “我不仅要知道那东西究竟都是些什么,我还要知道,那东西从哪来的,和什么人有关。”她掩着鼻子,干咳几声。“你说过,不把话说全就是在浪费时间。”
  黄长岳不满地撇撇嘴,对刘琳的质问有些气恼。“那东西不在我手上,我也不知道是什么。”
  “去哪了?你把那东西给了谁。”刘琳岔开手指,撑住下巴,手肘顶住扶手,歪斜脑袋,冷冷地问道。“如果你忘记给了谁,我会自己去查出来。”
  “你找不到的。”黄长岳急促地说道。他别过头,抑制回头观察房门的冲动。“有消息了我会来找你。”
  “嗯。”刘琳侧过头,看了一眼椅子腿。“我会接受你的建议的,但是我还是会查清楚你和谁在一起。”撑着下巴的小拇指上翘,勾住嘴角。她漠视了黄长岳显而易见的不悦与愠意。
  黄长岳嘴里啧啧两声,对刘琳的表现颇为不满。他掩住嘴,不耐烦地瞟了一眼。刘琳的眼神把他的目光吓了回去。他只能继续缩在扶手中央,长吁短叹。“如果现在没法让你明白这是‘警告’,不是‘劝告’,那短期内我想你也不会接受我的观点了。”他有些可惜地说道。“不过,不管怎么样,我会一直看好你在这些事上的表现。如果碰见什么离谱的事,我希望你谨慎点,别把自己玩死了。”他有气无力地说了下去。“好了,不打扰你了。我提了一盒茶叶,放在楼下了,在前台那儿。有个男的在那看着,应该是你亲戚吧?”
  刘琳点点头。“是,他是我表哥。”
  “好。”黄长岳拿起衣服,斜着腰爬出椅子。他想挺直腰杆,失败了。深呼吸的时候心口痛了一下,像是被一团濡了水的棉花堵在血管里。“有需要你可以打电话给我。你有我的联系方式吧?”
  “我有。”刘琳冷淡地回应道。“他们会送你下楼。下次如果没什么重要的事,就电话联系吧。”说完,她支起手,手肘压住办公桌,盯着黄长岳离开办公室。
  出门时,黄长岳悲怜悯地看了一眼刘琳,似乎有些失望。他的嘴角抽动几下,什么也没说。
  
  三十
  刘琅上一次住进姐姐家,还是去年夏季。已经有半年没进过姐姐家的门了。她拖着两箱衣服,在门口找了个下脚的地方。刘琳的家里,从客厅到书房,已经堆满了纸箱。空气中散着一股淡淡的霉味,大部分纸箱里的东西都有些年头了。
  刘琳把两个推箱带进客卧,妹妹跟在她身后,好奇地注视电视机柜前的白板。傍晚的阴影遮住白板的上半部分,贴在上面的照片和文件都已经模糊不清,只能勉强看清白板上有一些字迹。几道粗犷的蓝色油性笔线条撑开白板上下沿,像捆在一起的树苗,结出畸形的果子。
  “那是什么?”刘琅等在客房门边,刘琳刚刚给推箱腾出位置,正往本地席梦思上铺开一层床单。
  “黄长岳,你还记得他吗?”
  “不记得。”刘琅说。“他是谁?”
  “去年,你放暑假的时候,我带你出去吃饭。那次他也在。”
  “哦,那个穿得像个大爷的家伙。”刘琅若有所思地点点头。“他怎么了?”她盯着白板,客卧的灯光攀附在金属脚架上,被隔绝在白板外。
  “他和爷老子的事有关。”刘琳冷冷说道。她把床单铺好,走到门边,勾住刘琅的肩膀。
  刘琅有些错愕地看了刘琳一眼,姐姐像是已经有半个世纪没碰过自己了。她甚至已经忘记刘琳的肌肤是软是硬,皮肤是否和活人一样温暖。
  刘琳只是把手臂搭在刘琅肩上,像是在防备什么,她只是做个样子。她打开客厅的灯,把刘琅带到沙发上。两人正对白板,直视白板上错综复杂的复印纸和笔迹。
  “我去拿瓶酒。”刘琳脱下大衣,里面穿了一件宽松的灰色长袖衬衫。“你要吗?五百毫升的雪花。”
  “要。”刘琅犹豫一会,看到姐姐疲惫的面容,点了点头。
  “这个别,他像个狐狸一样。”刘琳说话时,手指刚好勾住啤酒瓶拉环,指尖下冒出气泡破碎的躁动,如同纷杂的玻璃碎片落在地上。“他可能知道爷老子为什么会被带走。”
  刘琅点点头,侧着脑袋,等待刘琳说下去。
  “我不是说过,去年就有人把爷老子的证据给我了吗。两次。那两次,他都在场。”刘琳仰着脑袋,喉咙里咕噜咕噜响了一阵,气泡继续在喉咙里破裂。“因为他,我才没有把证据给爸爸。”说到这里,她的眼神变得凌厉,就连刘琅,也感到一丝寒意。
  刘琳把腿缩上沙发。一双脚压在沙发边缘,被冻得有些白了,脚趾在黑色的宽大裤腿下显得毫无生气。
  “我现在,脑袋里很乱。”短短一瞬,她的眼睛就被水雾笼罩,变得柔和。可刘琅依旧感到畏惧。“我也想把爸爸捞出来。我得知道是谁把爸爸送进去的。有人能把爸爸送进去,就能把爸爸救出来。”
  刘琅默不作声,看着姐姐,点了点头。
  “有件事我只想让你知道。我等会说的事,你不要告诉圆子,也不要跟圆子他们说。知道吗?”这时候,刘琅甚至听见了刘琳声音里明晃晃的乞求。
  “嗯,我知道。我不会和他们说的。”刘琅双手抓着酒瓶,面对姐姐,眼神有些躲闪
  “嗯。”刘琳抓着酒瓶的手弹出食指,指向白板。“这个别,他跟我说,去年别人给我的两份证据,是陷阱。只要爸爸拿到那些证据,检察院和公安的人就会找上门。到时候,他们一定会查到爸爸手上拿到的证据。如果他们找到了我们手上的证据,就等于坐实了爸爸的罪名。那会比现在更加严重。”
  刘琅在短暂的停顿中睁大眼睛,嘴角颤动一下,却什么也没说出来。
  “那是两份,都是圆子给我的。”刘琳落寞地喝了一口酒。她打了个嗝,继续说道。“问题就在这里。”
  “我不明白……”刘琅喃喃道。
  “我也不明白。”刘琳说。“我没法假设如果爸爸得到了证据会怎么样,所以我也不知道黄长岳说的是不是真的。”
  “可是,就算你没有把证据给爸爸,公安还是查上门了。”刘琅说。“那个黄长岳也知道爸爸的事吗?”
  “他知道。而且,他也和政府有关系。他有背景,可能是军队里的人。”刘琳无奈地低下头。“我要知道,是不是他,或者他背后的把爸爸送进去的。现在,我只有两条线索,一条是他,一条是圆子。”
  “如果黄长岳的话是真的,那就是圆子要陷害爸爸。如果他的话是假的,那他就是害爸爸的人。”刘琅小声说道。“对吗?”
  “可能吧。”刘琳喝完了啤酒,喉咙里响了一下,她鼓起腮帮子,一个嗝在嘴里被消灭了。“我要你帮我接触黄长岳。今天我对他撂了几句狠话,我不知道他是什么态度。他看起来很不舒服。过几天你给他回个礼,拿一点家里的东西给他,然后跟他交换一下联系方式。”刘琳有些犹豫。“这段时间你替我跟他联系。帮我拖住他。我不指望从他嘴里撬到更多的话,我只要你帮我拖住他。我会告诉你该跟他说什么。”
  “嗯。”刘琅有些难以置信地望着刘琳。记忆里的姐姐从未有过如此卑微的姿态。她在乞求,而不是命令。“我会跟他联系的。”
  “嗯。”刘琳点点头,疲倦地瘫软在沙发上。“头好痛啊……”
  “那个黄长岳,他人怎么样?”刘琅小心翼翼问道。
  “人不差。”刘琳咧开嘴,牙缝里传出气流经过的嘶嘶声。“他……他像是在躲着我。怎么说呢,他一直在和我保持距离。在他身边,有一种被疏远的感觉。不是很明显的疏远,根本就看不出是故意的那种。”刘琳抓着头发,揉搓起来。“好头痛啊,跟这种人打交道……”她想起刘琅还在身边,侧着脑袋看了一眼妹妹。“啊,你不用担心。反正他不是什么下头的东西。”
  “没事的,我理解。”刘琅绷着脸,想方设法不要让恐惧浮现在脸上。
  “今晚想吃什么,我去做饭吧。”刘琳正要起身,愣了一下。“我点外卖也行。”
  
  三十一
  身边很冷,风吹动杉树树枝。交错树枝相互敲打,像是随时都会掉落。泥土腥味在脚下蠕动,脸上黏糊糊的,是泥浆,有红壤的铁锈味。
  刘琳睁着眼睛,看到一双低伏的黄褐色眼睛在对面闪烁。她摸了一下贴着泥土的脸颊,是即将凝固的浊液。脸上有些痛,手指抚过的地方像是被针扎了一样。
  她咬紧牙齿,脸颊抽动起来,撑着湿滑泥地,缓缓坐起,靠在一棵杉树下。那双眼睛带着湿漉漉的毛发靠近自己。一头看上去脑满肠肥的狼,暗黄色的毛发黏在一起,张着嘴,露出泛黄的犬齿。
  那是狼?还是狗?
  刘琳缩在树下,小心翼翼伸出手,等待畜牲的回应。
  畜牲夹着尾巴,警惕地看着刘琳,在树下徘徊。眼睛适应黑暗后,刘琳才隐约看到畜牲嘴中叼着一个金属圆环。粗糙的金属叶片,像是桂花树的叶片,叶片周围凹凸不平,粗顿的锯齿生长在模糊的叶脉末端。
  桂冠落在地上,畜牲闪着绿光的眼睛凝视刘琳。它依旧张着嘴,嘴角似乎有唾液滑落。刘琳恍惚间闻见犬齿间散发的腐烂气味。她小心翼翼勾住桂冠,把粗糙的金属造物扒拉到自己面前。金属,来自地下,闪闪发光的金属。像是黄铜,在手里无比粗重。手指抚过桂冠,指尖渗出血滴,指头被割破了。她又闻到逸散的铁锈味,腥甜的铁锈味。
  见畜牲没有回应,一对眼睛眨了几下,没有移开。她拿起地上的桂冠,抹去表面的泥土,端详一番后,准备戴上头顶。
  头上已经有东西了。
  被雨水打湿的叶片耷拉在头发边,刘琳摸到一个松散的编织环,她摘下头顶轻飘飘的树枝,是一个绿色的桂冠。叶片是暗绿色的,叶脉清晰地生长在上面。
  畜牲低下头,用鼻子和嘴拽出泥土里一根荆棘。它歪斜着脑袋,望向刘琳,眼中的胆怯变作冷漠。或者说,它无法再用谦卑和敬意掩盖愤怒和憎恨。
  刘琳的心跳突然加速,她看着手里的两个桂冠,在金属的粗糙表面看到了几张模糊的人脸。凹凸不平的锤制金属扭曲了人脸,可刘琳已经看清了那些眼睛和鼻子。已经过去很久了。她深吸一口气,连呼吸也在颤抖,无法停止的颤抖,不知是因为冷,还是因为恐惧。
  畜牲似乎看出了她的犹豫,重新披上善意的眼神,收起外露的尖牙。
  “这是交易吗?”刘琳一字一顿缓缓说道。“原来是这样……”她看着金属桂冠上的闪光愈发昏暗,心中升起难以抑制的惶恐。
  过了一会,她瞪着眼前的畜牲,把手中柔软的桂冠环放在地上。她戴上金属桂冠,隔着头发,脑袋,头皮,依旧感受到一丝彻骨寒意。来自地下的残渣,冷却岩浆里冰冷的杂质,现在正高高在上,稳居自己头顶。
  她有些憎恶地盯着叼起树枝桂冠的畜牲,拿起地上长满尖刺的荆棘。尖刺扎破了她的手掌,一道血线顺着手臂向下滑落,滴在裸露的小腹上,沿着肚脐一路滑行,从阴阜滴下,落入泥泞的地面。
  空中闪过一道白光,刺耳的雷鸣坠入树林。狂风呼啸,树枝噼噼啪啪抽打着对方。雨点拨开散乱的枝头,打在刘琳身上。她看着手里的荆棘,痛觉正重回身体,正如意识开始回归现实世界。
  那头畜牲消失了。树林也消失了,雨点和狂风,它们和短暂的闪电惊雷一样,消失了。
  她睁开眼睛,看着窗外灰色的阴影,一排明亮的灯光。心跳十分平稳,就像什么也没发生。脚有些冷。刘琳缩了一下腿,卷过被子,冰冷的脚掌贴住温热的小腿。她起身拉开床头灯,水杯里的水明晃晃的,没有丝毫波纹。
  冷水入喉,她艰难地吞咽进肚子里。拍了拍脸,躺回被子里。
  
  
  三十二
  黄长岳捂着鼻子,鼻翼又痛起来了。当身上一个地方痛起来的时候,所有地方都会出现痛觉,就像花钱一样,一个地方需要钱的时候,所有地方都需要钱。他敲了一下出租屋的门,没人回应。在门外短暂等待的几秒钟里,他看向门边褪了色的春联,一个氧化了的塑料按钮藏在对联的凸起下。原来这里有门铃,他这么想着,门开了。
  一个身材壮硕的男人看了一眼黄长岳,有些意外。他们站在门边,等到屋里传出男人的名字,他才从黄长岳面前挪开身子。他的身后走来一个高瘦的男人,面色发黑,留着部队的标准发型。
  “我以为你会租个大点儿的地方,像仓库之类的。”黄长岳进了门,看到屋里还有另外几个学员兵。“你们是炮兵学院的?还是国防科大的?”他对让开一条路的学员兵问道。
  “炮兵学院的。”赵靖平开了口,没有血色的嘴唇上下开合,像是黑白默剧的画面。“怎么样?她什么反应?”
  “人家恼火着呢。”黄长岳吧外套担在手上,学员兵给他提来一张塑料凳子。“谢了。”
  “你怎么跟她说的?”
  “我就说,这事儿超出我们控制范围了。但是会帮她解决的。我没开任何承诺。”黄长岳摊开手,坐在椅子上。
  “你不是挺会忽悠的吗?怎么见人就焉了?”赵靖平捂住额头,在出租屋里来回踱步。白色大理石的地砖上留下带着泥土的鞋印。“给她一顿忽悠啊,就像你之前做的那样。”
  “人家也是吃过见过的,我没那本事。”黄长岳平静地回答道。“但是我能稳住她,不让她搞出什么麻烦出来。她本来也不会作死,我相信她不至于因为这种事就到处乱撞,到处咬人。”
  “你还真他妈有信心。”赵靖平揶揄道。“现在怎么办?她爸的事我会搞定,但是肯定没这么快。”
  “她爸的事儿交给你,别让他供出来就行。”黄长岳捏着下颌,把有些歪斜的嘴扭到鼻梁下。“我会盯着她的。我看人什么时候错过?”
  “这倒确实。你吃饭没有?”赵靖平刚说完,一名学员兵就准备起身去厨房。
  “吃了。”黄长岳点点头,这才才注意到出租房中央的桌子上是几盆菜。“你们吃,没事。”他示意几个学员兵,不用在意他。
  “有件事儿我一直挺好奇,你是怎么联系上她的?”赵靖平站在黄长岳面前,问道。
  “找到她联系方式,然后就是认识了。没什么的。”他从口袋里掏出一盒软中华。“你这儿有阳台吗?”
  赵靖平看了一眼室内阳台,摇摇头。“你要想抽就搁这儿抽吧。”
  “算了。”黄长岳抱怨道。“湖南这边新建的房布局真他妈不行。完全跟广东没法儿比。”
  
  三十三
  黑色轿车驶入红砖砌好的简陋院子里,车轮轧过树枝,橡胶轮胎下发出噼噼啪啪的响声。车灯照着同样暴露红砖在外的仓库,大门紧闭,被一个U形锁锁住了大门。刘琳捏着一个生锈了的钥匙,费了点时间,开了门上的锁。
  仓库里没有人,没有保安,没有清账单的人。难以想象半年时间,堂哥只是在仓库边砌了一道齐腰的矮墙。就连刘琳的身高都能轻而易举地翻越过去。她开了仓库里的灯,里面空空如也。空荡荡的货架像是空无一物地肠子,空气进来又出去。就连半年前还堆在墙角的几个纸箱,也不见了。
  败家的东西,刘琳在心底默默骂道。想到堂哥对自己颐指气使的模样,她就不由得怒火中烧。自己真是被雾迷了眼,才会相信堂哥真的能拿到自己的护照和出关证明。事已至此,如今自己哪也去不了了。她开了仓库里一间屋子的门,地上还有脚印。堆积在水泥上的灰尘像是一层薄纱,踩上去就散了。
  刘琳打开墙边的柜子,里面叠着一堆纸,像是账单和记录。她拿起一本装订好的大开本册子,在半空中甩了几下。一只指甲大小的蜘蛛掉在地上,很快逃进了柜子的地缝里。
  天亮之前,刘琳重新锁上了仓库大门。几本账单都完好无损地回到了柜子里。除了账单上变得稀薄地灰尘,几乎没有显眼地证据能够证明刘琳来过这里。几天前她就已经知道,仓库边的摄像头都已经离线半年。堂哥似乎从来没对这件仓库上心,这件仓库却在过去半年里维持着他的生计。万物有灵,刘琳想,这就是现世报。
  
  三十四
  刘琅在门外等了五分钟,填了三张表格。门口的保安自从退役后就住在了这里,和大部分刚刚步入老年的人一样,随意地穿着一件套头衫,被困在厚重的棉大衣里。保安最初以为刘琅是附近中学的学生,看到刘琅填在登记表上的信息,才发现她已经成年。
  保安刚收回表格,黄长岳就很恰当地出现在门口,他扶着门前的阻拦杆,有些犹豫地看着刘琅。
  “你好,你是刘琳的妹妹吗?”他谨慎地问道。余光注意着身边的保安。“她是我一朋友,让她进来吧。”
  “我已经填了登记表了。”刘琅说。她看了一眼黄长岳,心里有些发怵。半年前的印象实在已经模糊,没想到对方的面相如此骇人。刘琅想不出是什么样的基因能够组合出如此外貌。她记起前几天从生活杂志上看到的一种眼型——三白眼,几乎是一模一样。
  “进来吧。”黄长岳和保安一起解开阻拦杠边的小门,给刘琅清理出一条道路。“怎么过来的?坐公交?”他走在刘琅前面,头也不回地关切询问道。
  “打车来的。”刘琅小声回答。她还是没法像姐姐那样游刃有余地面对一个被认为“极其危险”的人。“我姐姐让我打车来,她说这样快一些。”
  “哦。”黄长岳微微点头。“确实。如果有需要,其实我可以去接你们。有需要你或者你姐姐可以直接打我电话。”
  “没事。”刘琅急切地抛出充满感激的拒绝。她本以为自己可以像姐姐一样,强硬地说出每一句话。先前自己在学校里,从小学到大学,一直以来都在脑中的锐气荡然无存。“姐姐让我带了点东西,说是送给你的。应该是些酒或者烟。可能还有些保健品。”她把手里的纸袋提到胸前。
  “啊。”黄长岳回头看了一眼,有些惊讶自己居然没有察觉到刘琅手上的纸袋。“我不抽烟,也不吃什么保健品。其实不用带什么东西的。”黄长岳这样说着,放慢了脚步。等待刘琅赶上自己。“我来提吧。”
  “没事。”刘琅见黄长岳犹豫一会,随即回过头,继续走在自己前面。她本以为黄长岳会像自己在学校里的男同学一样,在外出聚会的时候只把客套话当空气。
  “在楼上,三楼。我最近住在这儿,一个老出租屋,顺便当作办公室在用。”黄长岳在狭窄昏暗的楼梯间里一步跨过两阶楼梯,在三楼的一扇防盗门前掏出一串钥匙。“这地儿没啥别的路,也没什么人住了。如果你要找我,可以直接往这儿敲门就行。这的门铃好像坏了。”
  黄长岳把刘琅带进出租屋,他没让刘琅换鞋。这时候,刘琅才发现黄长岳脚上是一双橡胶拖鞋。宽大的黑色西裤盖着他的脚背,像一滩阴影遮盖着畸形的脚趾。
  “要喝点啥?”黄长岳示意刘琅在出租屋里的木沙发上等一会。他打开厨房边的冰箱,从里面拿出几支绿色包装的饮料。“我一个朋友厂里的,每次回广东我都会带几箱过来。你们这儿有百香果卖吗?”
  “没,但是最近很多水吧有卖百香果饮料。”刘琅看到饮料落在桌子上,绿色纸盒上印着一个黄绿色圆球。这就是百香果,她想。
  “那些水吧里的东西应该挺酸的。我朋友厂里的饮料调整过,好像是加了很多糖还是什么的。这玩意儿喝起来没啥酸味。就连我妈都能接受这东西。”黄长岳给自己开了一支,他没管刘琅,继续说道。“你姐姐现在应该还挺生气的,对吧?”
  “不,没有。她没什么可生气的。”急忙回应道。她被自己的慌乱吓到了。过了一会,才想起来自己应该掩盖显而易见的慌张。她也拿起一支纸盒包装的饮料,把吸管塞进嘴里。“她其实挺理解你的。”刘琅为自己补充道。
  “我知道。大概能猜到她的想法。”黄长岳满意地点点头。“你姐姐对处理这些事很在行,现在她应该在管你们家的生意吧?”
  “对。其实她只是看看账目,主要还是我伯伯他们在管生意。”刘琅说。
  “挺好。你们爸爸留下的钱还够花吗?如果经济上有啥困难,可以告诉我。我不知道你们生意的银行账户还能不能用,如果有问题,我也可以找人解决。”
  “银行账户应该没问题。”刘琅有些犹豫,她开始在心底埋怨姐姐。自己根本不知道生意上的任何事,什么狗屁账户,她什么都不知道。她唯一知道的账户,只有自己的农业银行卡。要是现在能给姐姐打个电话就好了,让黄长岳和姐姐隔着电话聊。自己可再也不想掺和这麻烦事了。“我姐姐想知道,怎么才能把爸爸保释出来。”
  “啊……”黄长岳咧着嘴,牙齿缝里窜出嘶嘶声。他似笑非笑的表情引得刘琅有些反胃。“这要花些时间。”
  “大概要多久?”刘琅问道。“我姐姐想知道爸爸具体会按照哪些法律判。”
  “我不能给你一个明确的答复。”黄长岳略带遗憾地说道。“我会实事求是地告诉你我知道的情况。你爸爸目前可能定的罪名主要是些经济犯罪,但是调查还没结束,以后可能会更多。具体什么时候能保释,要看调查什么时候结束。管调查的部门是地方检察院的经济犯罪司,具体的信息我会给你一份文件,到时候你拿给你姐姐。”
  “那有什么办法跟那个部门打官司吗?或者能减少刑期之类的。”这是刘琅自己问的。
  “我已经让我的朋友找律师了。但是我的想法不是去打官司,我是想在检察院把你爸爸送上法庭之前就把他放了。”黄长岳吸了一口饮料,吸管里发出整整簌簌声。“我觉得省里的检察院有流程不规范的地方,而且证据不充分。他们完全没有理由让公安把你爸关到看守所里面。”
  “所以有可能让他避免被起诉吗?”
  “对。”黄长岳说。“我就是这么想的。你也把我的想法告诉你姐姐,我录了一份磁带,你可以拿给你姐姐。等会儿我会拿给你。主要是,你要让你姐姐知道,我们在想办法解决这事儿。”
  两人沉默一阵,刘琅小声回答道。“我知道。我会和她说的。”她捏了一下手里的饮料盒,不知道什么时候喝完了,盒子在手指按压下逐渐瘪下去了。确实和他说的一样,是甜的,这里的百香果果汁不酸,全靠食品添加剂的功劳。刘琳想着,小心翼翼拿起下一支饮料。感谢现代社会。
  她回去的时候,黄长岳提了一个白色布袋,里面装着近十支百香果饮料。包装上还流着水珠,刚从冰箱里面拿出来。布袋里面还有一个牛皮纸密封袋,回家后刘琅才注意到,袋子里有一块凸起,是黄长岳说的录音带。那个蠢货把录音带放在湿漉漉的袋子里。
  
  三十五
  录音机已经有十年没有通过电了,刘琳是从当初搬家时的杂物箱里找到的。她也不知道为什么自己会把家里的录音机拿来,在此之前,这块黑色的笨重设备一直被关在父母家中杂物间里。她给录音机接上电源,按动读带按钮,惊奇地发现原来录音机还能运转。
  刘琅窝在沙发里,脚趾露在烤火被外。她看着姐姐把录音机搬上椅子,往卡槽里塞进黄长岳送来的磁带。
  磁带里的声音大约有十分钟,听起来不像黄长岳的声音。但是口音很明显,明显是黄长岳。准确来说不是口音,除开稍带儿化音和严重卷舌外,几乎是标准的普通话。磁带停止转动后,刘琳愣在沙发上。膝盖弯曲,两腿缩在沙发边缘。她披着一件黑色大衣,皱着眉头,似乎在思考从录音机里发出的杂音。
  “他还和你说什么了吗?”
  “没有。”刘琅说。
  “有没有提到他在部队里待过?或者去过美国?”
  “没有,他只和我说过爷老子的事。”刘琅斩钉截铁地说道。“姐,下次你自己去找他好不好?那家伙长得太渗人了,都看不到他眼珠子。虽然他人看着可以。”
  “不行。”刘琳摇摇头。“我还没摸清楚他想要干什么。”
  “他不就是想要把爷老子放出来吗?他目的和我们的完全一样嘛。”刘琅抱怨道。“你有啥不能见他的?”
  “还记得我和你说的圆子的事吗?”刘琳捂着额头,闭上眼,有气无力地说道。“我还没搞清楚到底是怎么回事。如果是他在搞鬼,我去找他可能会被抓到更多把柄。”
  刘琅沉默一会,突然意识到姐姐的话意味着什么。她怒不可遏地大声说道:“是因为我什么都不知道,所以你才让我去和他谈的,对吗?”她掀开烤火被,穿上拖鞋,准备回到自己的房间。“因为我什么都不知道,所以他没法从我这里找到把柄,对吗?因为你什么也没告诉我。”
  “我有什么可以告诉你?”刘琳脸上没有愠色,只要整日积累的疲惫。“我和你一样,什么也不知道。”她失魂落魄地说道。
  刘琅站在沙发边,冷静了几秒,又坐回沙发上。“下次你打算什么时候找他?他说自己已经猜到你的反应了。他说不会因为你上次的反应生气。”
  “现在我还信不过他。”想到自己年前把整整一袋证据交给黄长岳的行为,刘琳脑袋里一阵刺痛。她懊恼地摇摇头,佯装困意绵绵。“过段时间,看他会在爷老子这件事上做些什么。看他怎么行动的。如果他什么也没做,那我就知道是怎么回事了。”
  刘琅困惑地看着刘琳,她有些惊讶,为什么姐姐会在这件事上犹豫。想到黄长岳那张随意拼凑的脸。她意识到,原来是姐姐没法看穿那副皮囊下装着什么。她和自己一样,会恐惧。她怀里的恐惧远甚过自己。
  刘琅想。接下来的很长一段时间,自己都要和黄长岳见面了。直到自己对百香果饮料从喜欢到厌恶为止,自己都得在固定时间见一面黄长岳。就像读高中时自己每周都要去河西补课一样。她痛苦地想到。可是这不是补课,这更像是工作。想到这里,她战栗起来,对毕业后按时打卡上班的生活感到恐惧。
  
  三十六
  第十四次和黄长岳的会面,还是第十五次?刘琅记不清了。她看着手里的白色布袋,里面是一袋粽子,大概也是十个,被串在一起,裹在塑料袋里面。回家后要记得把粽子放在冰箱里。她想。
  黄长岳说这是广东带来的粽子,是客家的包法。里面是红豆,有一块软烂到入口即化的五花肉,还有一个流油的咸蛋黄。刘琅咽了一口口水,在出大门时和门卫打了招呼。看门的大爷,还有他老婆,已经认识了刘琅。和前几次一样,刘琅也留了几个粽子在门卫室里。
  她看到姐姐的黑色轿车停在路边,很难想象这样宽大的车身是怎么开进这条小路的。车灯闪了几下,刘琅坐进车里。她在副驾驶座上侧过身,把装着粽子的布袋丢到后座。
  “姐,猜猜领导今天送的啥?”
  “粽子。”刘琳回应了刘琅的戏谑,笑着答道。“我也要准备粽子送人了。你晚上记得提醒我联系人送点粽子过来。”
  刘琅敷衍地应了几声。汽车在路中间掉了个头,驶向旧军属居民区外的主路。刘琅看着后视镜里的布袋,想到里面的粽子,突然开口说道。“姐,你现在完全跟教母一样了。”
  “酵母?”刘琳问道:“什么酵母?要去买什么东西吗?”
  “不,不是发面的酵母。”刘琅大笑起来,姐姐就像城里人说的“乡里别”一样。“是意大利黑社会的老大,男的叫教父,女的叫教母。”
  “什么东西?”刘琳斜了一样刘琅。“奇奇怪怪。”
  “你没看《西西里人》吗?那部很有名的电影。”
  “没有。”过了几秒,刘琳严肃问道。“你不会觉得,我们家跟黑社会性质团体一样吧?”
  “没有啊,怎么了?只是个比喻而已。”
  “我可和黑社会性质的团体没关系。”刘琳说。“话说爸身上现在有几项罪名了?”
  “好几项,都是经济罪。我问了黄长岳,他说调查差不多结束了。”
  “他还是没把爷老子捞出来。”刘琳长叹一声。“我们得联系个好律师了。问问李姨有没有认识的人。”
  刘琅欲言又止,等车离开狭窄的路口,进了快速路后,她才说道:“黄长岳说了一件事,他好像猜到你的想法了。他说没把你爸放出来,得打官司,你可能会怀疑他什么也没做,而且还帮助调查了爸爸。”她看了一眼后视镜,刘琳依旧看着前方,方向盘稳在手中。“他说,如果你怀疑的话,可以找检察院的人问一下,经济司的一把手是不是提前退休了。还有爷老子案子的历史卷宗。”
  “你的意思是,他说他干涉了调查?”刘琳沉默一会,问道。“我会找人问问的。”
  “嗯。”刘琅点点头。“反正他是这么说的。”
  “我现在,想知道你对他的想法。”刘琳问道:“你觉得他说的话,可信度有多高?”
  “我不知道。”刘琅说。“除了长得寒碜,其它的我觉得挺好的。很无聊啊,只知道谈工作的事。每次跟我聊几句,就又说到爷老子身上了。”
  “挺认真。”刘琳小声说道。“我现在,已经有些头绪了。我有种感觉,再过段时间,我就会知道是谁把爷老子送到局子里了。”
  
  三十七
  白色的夏利微型面包车离开军属小区。黄长岳看着手边齐腰高的箱子,犯了难。他把箱子抱上楼,放在出租屋阳台上,和洗衣机放在一起。身上的浅色衬衫沾了灰,还有像是油渍的污渍。衣服又湿透了,都是汗,就像刚从水里捞出来一样。
  一通电话打到了黄长岳手机上。没有姓名,不是已知联系人。他把手机放在茶几上,等对方自己挂断电话。电话铃声消失几分钟后,再次响起。他看了一眼号码,还是刚才的电话。连续拨打两次的电话让他不知所措,犹豫一会后,他接通了电话。
  是威胁。对面的人说了他的化名,还提到了他经常去的地方,赵靖平和他的小队的出租屋。黄长岳听对面不停地念出自己的信息,从手机号码到银行账户。他拿开手机,打了个哈欠,想着自己应该找张纸,找支笔,给自己打个草稿。等自己的草稿写好,或许对方还没说完。
  “如果你有什么事,可以来河东的炮兵学院旧军属楼找我。”黄长岳看了一眼挂在墙上的表,已经差不多五分钟了。“你要不要找张纸,把我的地址记下来。你刚刚没提到我现在在的地方。”他善意地提醒道。“我最近住在部队的家属楼里面,不在你刚刚说的出租屋。”
  对方似乎有些惊讶。被黄长岳打断后,迟迟没有回应。黄长岳还想再等一下,对方已经挂断电话了。
  “妈的,神经病。”
  那天下午,在那通不知所以的威胁电话结束后,黄长岳告知了赵靖平,他们的安全屋暴露了。虽然黄长岳认为威胁电话的主人并不在意赵靖平和他的学员兵们。甚至,他可能不知道有赵靖平这样一个人。在黄长岳通知赵靖平的时候,赵靖平也告诉黄长岳,检察院针对刘琳父亲的调查已经结束了。
  一个振奋人心的消息,黄长岳想。自己应该立刻就联系刘琳。或者按照惯例,联系刘琅,让刘琅替他传话给刘琳。不管怎么样,只要让事情看上去像公事公办就好了。他哼着1967年哥伦比亚唱片公司发行的春田乐队《仅供参考》③,走进出租屋的小隔间里,那是他的临时办公室。每周,他都会把到处都是的文件重新塞进书柜里。如果刘琅不会定时和他交换信息,黄长岳知道,出租屋里一定会显得拥挤且混乱,就像那些文史学家的家里一样。他不想让自己看上去像文科专业出身的行政官僚,如今,技术官僚才是统治的支柱。
  他开了电脑,拨号上网,开始在检察院的信息公开网站上确认刘琳父亲的案件信息。
  
  三十八
  “姐,有电话。”刘琅揉着还没擦干的头发,拿起放在客厅的手机。她刚洗完澡,没有戴眼镜,像是看不清眼前的路。刘琳出了厨房,把两碗饭放在餐桌上。她接过手机,看了一眼联系人,是堂哥。
  堂哥像是还没睡醒,声音细若蚊呐。刘琳花了些时间,才理解堂哥在电话里说了些什么。
  检察院的调查已经结束了。等公安配合提供证据后,父亲身上的案件就要开庭了。
  她想起前几天自己已经找过了熟人,可以请到几位在经济案件上经验丰富的律师。那些讼棍足以让父亲完好无损地出来,或者只是象征性地在监狱里面待一段时间。等父亲回到办公室,自己这段如同在地狱里体验酷刑的生活终于是要结束了。
  除了父亲的案件,堂哥还告诉刘琳,他已经找到让父亲被调查的源头了。听到堂哥提起这件事,刘琳心底不由得升起一股恶气。从一年前开始,自己就被堂哥使唤,找这个人,找那个人。本以为自己能用干净的案底换来护照和出境许可,结果却是被卷入这场闹剧。而且……她想起年初被堂哥训斥的模样。一个游手好闲,坐吃山空的废物,竟然会找到机会训斥自己,还是在刘琅面前。
  真是屈辱。刘琳越想越来气,堂哥后面的几句话她几乎没有听进耳朵里。她的思绪还停留在年初那场被恐惧气氛笼罩的会面上。如果不是因为那废物迟到了,或许他还会在其他亲戚们面前奚落自己。
  最终,当刘琳挂断电话时,她还是冷静了下来。堂哥提到了一个技术咨询公司的负责人,是一家环保技术公司。准确来说,其实是为工程公司拉皮条的中间商。就刘琳所知,那种公司,会以他们的名义承接一些不痛不痒的小项目,然后转包给大的工程集团。这样的项目胜在量大管饱。这样的公司负责人。刘琳想大概是个半路出家的混混,背靠靠山,想要在混乱中浑水摸鱼。
  出于一些利益相关的原因,那个混蛋把父亲送进了局子里。
  刘琳看着放回桌子上的手机,有些嘲弄的想到。要是父亲不干那些狗屁倒灶的事,想想办法,把家里的业务和钱洗白,也不至于被调查这么久,安上几个听着唬人的罪名。
  “爷老子的案子可能马上要开庭了。”刘琳走到餐桌边,看了一眼狼吞虎咽的妹妹。刘琅没有抬头,依旧吞咽着碗里的食物。“而且,可能找到举报爸的人了。”
  “谁?”
  “圆子没告诉我他的名字。”刘琳说。“我现在不完全相信他。”
  “你之前不是说圆子也有嫌疑吗?你怀疑是他做了假账给了检察院查爷老子的机会。”刘琅咽下嘴里的食物,喃喃问道。“话说圆子做事也不着调,你觉着他的话可信吗?”
  “我不太想相信他。”刘琳说,她拿起筷子,迟迟没有动手。“但是他提了,我就要去查查。就算不是真的,也没什么损失。反正还有黄长岳那里的线索。”
  “姐,这半年圆子都在干啥啊?他不会也在查这件事吧?”
  “怎么可能?”刘琳不屑地笑了几声。“和他那帮狐朋狗友混在一起,他没进邪教就不错了。你也见过那些人,一群神神叨叨的傻逼。”
  “那他这半年干啥了,他也没说自己出湖南了啊。”刘琅说。
  “他没和车队跑生意。你还记得前年爷老子给了他一间仓库,让他帮忙打理吗?”刘琳说。“那间仓库里面放着一批烟酒,全是爷老子拿来送人的东西。我年后去过几次那里,里面什么东西也没有了。爷老子被带走之后,我估计他就把里面的东西都拿走了。我问过其他人,都说没见过那些东西。可能被他自己吞了。”
  “啊?”
  “没事,那只是一小部分。”刘琳说。“爷老子也知道圆子是什么样的东西,不会傻到把所有好东西给他看着。我现在很好奇,等爷老子出来,他要怎么填补亏空。”刘琳扒拉着碗里的饭,过了几分钟,她像是突然想起了什么,呆在饭桌边。“操,你得和黄长岳联系,告诉他爷老子案子的消息。明天你再去找他一趟吧,我开车送你去。”
  
  三十九
  黄长岳半夜竟然醒来了,外面还在下雨。
  最初几秒,他还没意识到身上的被子,还有白汗衫已经湿透了。过了一会,他才掀开被子,起身走到床头柜下,翻找空调遥控器。空调是前几天买的,热得实在是受不了了。如果在潜艇舱室里,忍受近四十度的高温,在充满机油味的狭窄舱室睡觉是可以忍受的,那么在陆地上被热醒,对现在的黄长岳来说是没有理由的事。空调已经装好一个星期了,可他一直没有开启过。
  直到现在,今晚实在是难受,他才想起原来还有空调。要不要开一下风扇,看看有没有用?他停在床头柜旁,想了一下,最后还是找出了遥控器。已经不是十年前了,自己不用再忍受花钱的恐惧了,有工资,有退伍补贴,还有外水。自己想怎么花钱就怎么花钱,不过是一点开空调的钱而已。
  自己小时候家里也有空调。现在回想起来,黄长岳无法理解是什么让自己的父母挤出钱购置当时并不便宜的空调的。虽然那时候家里的空调一天只开三个小时左右。他按下遥控器,过了一会,房间吊顶旁的白色塑料壳缝隙里发出一阵嗡嗡声,像是被弱化的柴油机轰鸣。
  如果让黄长岳回到潜艇上执勤,他依旧不会有任何意见。但是现在,他在陆地上。是时候享受生活了,还要尽快找一个对象,因为找了对象自己才能存下钱。为什么又是钱的事?他啧了一声,想要把自己脑袋拽出来,仔细研究是不是大脑皮层的缝隙里都被钱塞满了。
  找对象……得找一个对象。他突然痛苦起来,直挺挺躺在床上,想起了来长沙前梦见的黑色的狼。他妈的,畜牲。他骂道。
  
  四十
  湿漉漉的,湿漉漉的生命,让人反胃,恶心的东西。刘琳翻了个声,仿佛听见风扇扇叶旋转的声音。塑料扇叶劈开粘稠的空气,扰乱漂浮在空中的土腥味。只要下雨,土腥味就会顺着排水管道爬上来,不管多高。
  刘琳的鼻子动了一下,她在床上的几次翻转,已经把被子缠绕了起来。被子裹着她的上半身,严严实实地压着胸口,有些透不过气。双腿裸露在透明夜色下,两腿间隐约出现了水痕。让人厌恶,作呕的生命的痕迹。
  刘琳在梦里皱起眉头,睡梦被来自小腹下的湿热侵扰,心里像是燃起了黏糊糊的火。

编辑时间
2025.3.1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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